曾經的鬼魂

    噓，聽我說，我曾經是個幽靈。
 雖然這麽說，我並不喜歡幽靈這個詞，這讓人想到陰冷和忽明忽滅的鬼火。
    我是個靈魂，意識的集合體，就是這樣。
  我唯一的特殊之處在於，我不想「活著」，沒有一絲一毫「回到這世界」的意願。
  所以，我就這樣留在這個世界，以一種特殊的方式。
  我不傷害人們，當然，就算我想，我也做不到。
  一天又一天，我就只是遊蕩在這個世界上，我大搖大擺地進入各種各樣的店鋪，打量著一個又一個人。
 人們總是很匆忙，究竟為什麽呢。
 我做幽靈的時候，還遇到過其他的魂靈，他們都匆忙著再次奔赴到這個世界上。
 魂靈與幽靈不同，還維持著生前的形象，於是我看到因病夭折的小女孩趕著再次降生到她的家族中，看到白發蒼蒼的老人堅定地履行著愛的誓約，出生到愛人的臨街。我也看到潦倒落魄的青年人咬著牙要逆天改命，看到一位學者遺憾地看向未竟的手稿，然後默默離開。
 他們中的一些發現了我，驚訝地告訴我，我的身形實在過於淡薄了。
 或許我就這樣要消失了，但我並不介意，你有沒有越過群峰的頂端，欣賞太陽的余暉一點點收斂光芒；你有沒有越過層層叢林，看那植物的纏繞，聽那自然的交響；你有沒有就只是默默地看著天空，看著雲彩的變化；你有沒有就只是默默地看著河水，看水波的舞動和碰撞。
 要是我變成人了，我就看不到這些了，我總是想，盡管我會擁有明亮的眼睛和敏銳的聽覺，至少在我前十幾年的人生中。
  要是我變成人了，我就會想著面包和水，想著如何發表一通得體的演講，我會想著該送什麽禮物以討取某人的歡心，我會想著穿成什麽樣才更有體面，得到人們的贊賞。
  我會有衣服穿，把自己的肚子填飽，同時匆忙著，匆忙著，我是千萬萬零件中的一個，多了我少了我也並不會怎樣。
  那麽，為什麽我要去到這世界上呢，我躺在草地上，浮在山頂上，默默佇立在陽光中，雨幕里，這麽想著。
  可是，我的思維就這麽浮蕩著，飄散又時時凝聚在一起，我不停地思考，也只有思考才能彰明著我的存在。
  你問我是怎麽去世的嘛，我不記得了，我沒有戲劇性地在一個雨夜離開，我只是平靜地閉上了眼，直到思維重新清晰。
  變成了靈魂之後我也會發呆，呆呆地，好像我不存在，事實上真的沒人能發現我，我呆呆地，以寂靜接收著一切信息，看著匆忙的，匆忙的人群，或是同樣寂靜的山丘，又或是不停翻滾的海洋。
  我曾經期望著有一天我的思維再也不運轉，就這麽讓我消失，無論現在的我是否有所謂實體，是否由人類從未見過的因子組成。
  既然我不想回到這世上，又為何讓我的思維永存呢。
  看久了人群會膩，但看海不會，我可以「看著」海水翻來覆去，很久很久，有時我會思考，有時不會。
  但離開人群很久也會覺得異常孤獨，所以我總在城市邊緣徘徊，每年的跨年我都會在城中度過，我喜歡煙花，盡管煙花並不像人們所想的那樣能驅散孤獨的魂靈。
  每一年我都去看煙花，我已經不記得看過幾場煙花了，我周圍充斥著孩子們的驚叫和歡呼，人們緊緊挨著，有的擁抱在一起。
  我的思維很平靜，我已經死了，我應當對這個世界沒什麽可留戀的了。
  但我仍然每年都來，「看到」煙花一舉騰空然後用盡全力綻放，直到最後一抹光芒雕零。
  我會一直呆著，直到來回行走的人們散去，直到工作人員草草收拾了滿地的碎片，直到最後一縷硝煙的味道也淡下來。
  我會看著漆黑的天空，看著那些煙花曾出現的地方。
  煙花是某種悲劇的象征，是易散的筵席，是轉瞬即逝的繁華。
  是轉天就淡去的回憶，是孩子們半個月後就拋之腦後的短暫的熱鬧，是註定會被更多的繁華所掩埋的美。
  就算是全力綻放出的美。
  但是我總是平靜地呆著，看著漆黑的天空，然後離開。
  煙花不會被我遺忘，我是鬼魂，思維是我的全部。
  我最後一次看煙花，終於明白我平靜的根源，不是我的死亡，不是我因死獲得的永生。
  我羨慕煙花，羨慕它的徹底消失，尤其羨慕它消失前還能帶來快樂與令人驚嘆的美。
  所以我回來了，我仍然不知道人們為何匆忙，也許我永遠是個小小的角色，那也沒關系，哪怕我只能為這個世界帶來一點點美好，就那麽一點點，那就好。
  在我徹底消失之前。
  所以，我有曾給你帶來那麽一點點美好嘛，就一點點。
  如果有，那真是我的榮幸，你當然是這世界的一部分。
  你的存在，即是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