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如人生

戲中往事無休也，人生何異？ ——題記
「謝謝惠顧，歡迎您下次光臨。」那沙啞的像古舊的留聲機般的嗓音使我不禁擡頭對上那人的雙眼——我楞住了。那雙眼睛看上去仍如當年一般模樣，但有什麽東西卻永遠丟失了，至於所丟失的是什麽，我也說不清楚，只知道那含笑的，如澄澈的碧波般明亮的雙眸再也不見了。
我猶豫片刻，卻還是忍不住開口道：「您是……王先生？」
沈默籠罩在四周，讓時間失衡。
我印象中的王先生還是多年以前一曲《霸王別姬》就名滿京城的京劇大師。
依稀記得，那年的雪下得很大。有人題詩作詞，有人彈琴鼓瑟，有人站在屋檐下看傲骨寒梅鬥霜雪，也有人在窗前抿一口茶，與友人一起談笑風生。此時戲樓里，人們紛至沓來。即便是蕭瑟的冬日，戲樓里依舊是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踏足走進，給人一種仍舊是煙花三月的錯覺。
二樓的窗欞外掛著一層冰花，在戲樓的燈籠的光亮下像是晶瑩剔透的薄紗，讓人不忍看這美景消融。
臺上戲班子唱的正是廣為人知的《霸王別姬》。
戲臺上的項羽豪氣一唱：「先生之言正和孤意，明日發兵，起兵破漢！」 正是：「今日先生必得勝，指日興兵破漢軍！」
我聽著戲子唱詞、看客歡呼和路人談笑。美人訣別英雄，一直是為人們所稱道的老戲碼。有人為項羽「死亦為鬼雄」的精神而嘆息，有人被虞姬生死相隨的情義所打動，有人輕描淡寫的說著勝敗乃兵家常事，有人語重心長的感嘆成王敗寇，還有人笑看紅塵戲，殊不知本是紅塵戲中人。
「明滅蟾光，金風里，鼓角淒涼。憶自從征入戰場，不知歷盡幾星霜。若能遂得還鄉願，半炷名香答上蒼。」虞姬轉身擡手，聲音中滿是悲哀與淒切，「妾乃，西楚霸王帳下虞姬是也。生長深閨，幼嫻書劍；自從隨定大王，東征西戰，艱難辛苦，不知何日，方得太平……」
曲終人未散，王先生飾演的虞姬讓看客們嘆為觀止，雷鳴般的掌聲霎時間填滿了整個戲樓。從此，凡是有他參與的戲，皆是勝友如雲、高朋滿座。
「是啊，可惜後來時不逢人……」
他那滿是無奈和遺憾的口吻迫使我從記憶的履帶里抽離出來。
我回過神，不禁想到當年他唱的詞：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不瞞您說，這些年我和友人們一直疑惑您這戲為何不唱了。」他似乎呆楞了片刻，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戳中了一般，勉強地擠出一抹苦笑：「當年那曲《霸王別姬》小有名氣之後，我本想著用剩下的錢帶著其他戲友一起遊歷四方，搭臺唱戲，唱遍世態炎涼，唱遍悲歡離合，一生與戲相伴。可惜時運不齊，命運多舛，老母在遠鄉病重，我不得不回到這里照顧她和她的生意。珠流壁轉，舊樓空，故人散，夢想也早就被世俗的塵埃淹沒了，終是無緣再成臺上人了啊……」
我聽著他這些年經歷的風風雨雨，深感唏噓。早便聽聞戲如人生，人生如戲，我不禁好奇當他唱到那些被逼入絕境的英雄豪傑之時，是否想過自己未來也會面臨在兩難之間抉擇的糾結與掙紮。
我轉念一想，在風雨搖擺的道路上，又有多少人不得不向命運低頭呢？
這天，我們聊了許久，頭頂的梨花在徐徐清風下翩然起舞，未了，我道：「先生若他日有空，可以來我的院子里做客，我每日傍晚都會在那里撫琴。」
……
「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我沒想到今年京城的碳權春意如此盎然。此時正值傍晚時分，天空並不陰暗，而是一種在霧氣繚繞下的寶藍色，群山在夕陽的照射下嵌上了一層薄薄的紅暈。
我隱約的聽到身後有沙沙的腳步聲。
「王先生！」我驀然回首，難掩⼼中的興奮。
正所謂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傾蓋如故。
他笑著朝我招手，似乎怕驚擾了我彈奏。
觸摸著那熟悉的琴弦，我的雙⼿宛如清風般靈巧纏繞，指尖流淌出了一首旋律激昂的《廣陵散》。⼀只藍⾊的蝴蝶沖撞著牢籠，它的翅膀折斷了，卻仍頑強地在空中翻飛。陽光透過它薄薄的羽翼，照在不屈的靈魂上。透過那⼀串串跳躍的⾳符，我好像看見了⾃⼰曾經⼀度破碎的⾳樂夢，看見了許多曾和自己⼀樣處在命運的⼗字路口茫然⽆措的⼈。命運之門就在⾯前，伸⼿卻摸不到邊框，⼀步⼀躊躇。
「⼈們都說，這是嵇康的千古絕唱。⾼⼭流⽔覓知⾳，⼀度仿徨，⼀度內⼼澄澈。所謂天上之曲，意趣便在其中了。」他眉眼間向我投來了真誠的贊許之情，「您這琴藝，想必是苦練了多年吧。」
我點了點頭，緩緩說道：「其實我一直想向您道謝，可惜一直沒能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
他一臉驚詫，等待我的解釋。
「多年以前，我想靠古琴——我真正熱愛的事情為生，卻處處碰壁，家里人更是完全不支持。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認我的初心動搖了。」我頓了頓，「有一天我醉了酒，一個人在孤獨的夜色下跌跌撞撞，無意間聽到了您的一句戲詞：人生在世如春夢，且自開懷飲幾盅。那一瞬，我豁然開朗，發覺在這物欲橫流的社會中究竟什麽才是彌足珍貴的。彈指一揮間，滄海桑田，至今不變的唯有這愛琴之心。」
我看見他的眼底泛著淚光，好像想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掩於唇齒之間了。
一陣微風拂面，吹來一股芬芳馥郁的花香味，我聽見那人正在清嗓。
「這才是人生難預料，不想團圓在今朝。回首繁華如夢渺，殘生一線付驚濤。」他的嗓音一如當年一般字正腔圓，只是聲音里多了幾分歲月的滄桑，「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種富得富如此報，愧我當初贈木桃……」
他唱的如癡如醉，我已聽的淚沾青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