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默的河畔
你們走在河邊,穿過過膝的雜草,腳下是荒廢的土地。淡灰色的天空下那只離群的鳥影已經飛去,另一些鳥在河心一塊小島上暫棲,鳴叫著,如同呼喚著風。你們已經沈默了很久,像扼殺了時間,不發一言。
冬風凜冽。你轉眼看著身前這個與你樣貌毫無差別的青年。他衣著單薄,仿佛要淹沒在風里。
你吸了口氣,握槍的手仍未放開。你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這讓你多少有點危機感。
「...我是一個【影子】。」你在提著公文包去咖啡廳的路上碰上了他,他看著你的眼睛說。你感覺他似乎有點難以察覺的悲傷,像方才在雜草間發呆一樣,這具軀殼灌滿了冬天的寒風。
你本能性的拒絕掉了如此異常的家夥要同你聊聊的請求——這人跟你長得一模一樣,這本身就很恐怖了。他沒說什麽,低垂下眼,兀自轉身離開了。你卻發現已經迷失了去路,兜兜轉轉許久,最終來到一條大河的河畔。他背對著你坐在那里,安靜地望著遠方的山影。
長風吹過,大河湧流,雜草窸窣。你認命地嘆了口氣,檢查了一下後腰的手槍,略不情願地走過去,在離他一米左右的地方站定。
他向你點了點頭,說我們到河邊邊走邊說。
「......」
「...我在這條河邊醒來,在這里第一次看見你,還有...其他的你。」他淡淡地說,目光在河面上遊離。沒有日光,水也顯得很暗。
...怎麽有點懸疑。你嘴角一抽,但還是出於該死的好奇心向河中瞥了一眼。這家夥竟然沒有騙你。你的倒影與你樣貌相同,卻擁有一雙燃燒著信念的雙眸,手持大劍,儼然是一名戰士。你轉頭去看他的倒影,不由一驚——那倒影竟是你。
「...那,」你問,「你會看到你自己嗎?」他站住,轉過頭來看著你。仍是這樣的目光。你有點無奈地想。落寞的氣息仿佛已經將他浸透,如同身沈大海的溺亡之人。
「看不到的。」他平靜地回答道,「...我不是一個獨立的『人』。我是一個容器。」
你哦了一聲,忍不住覺得這有點中二。
「我不是神經病。」他無奈地說,「從剛才開始,你就應該相信這里的一切荒誕了。」
你沈默了,不可置否的點了點頭。
「那你來這里做什麽?」你問。
出乎意料,聽到這個問題,他竟露出了茫然的神情。過了片刻,似乎才回過神來:「...大概只是...很羨慕你...所以想來看看...放心,我不會試圖取代你的,我們性格大不相同。」
你並不回答,依舊走在他身後,觀察著他的背影。
「你有自己的Sylvia...,你的倒影有堅定的信仰...這很好。」他望著河面,像在對你說又像是對著倒影說,「我...」
他突然充滿自嘲意味地輕笑一聲。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我是過去記憶的容器。」
「...?」
「我沒有你那樣被精心建造的人生。」他說,「我封存著一個人記憶中最不堪的過去,...除此之外一無所有。並且還被困在了這里。」
你沒有說話,沈默著看著他。他酒紅色的眼瞳中倒映出你的樣子,仿佛你才是一個遙遠的影子。
他轉回頭:「跟我來。」
——然後你看見他走入河中。
「?!」你一驚,「怎麽這就要自盡啊!」
「並不是,在這里永遠無法抵達真正的死亡。」他淡淡地回答道。聲音很輕,比風還空。你只感到無語,猶豫了一下,還是甩下披在肩上的風衣外套下河去想把他撈回來,於是趟過冰涼的河水——
——他突然伸手將你一拽。
你從恍惚中回過神來。你站在一棵松樹下。這是一座墓園。寒風凜冽,灌過整片天地。松林搖動,墓園下著小雨,有些微涼。這里的雜草很盛,石階上攀著些青苔。你轉頭,他正背對著你,身前立著一塊墓碑。
他怔怔地在墓碑上摩挲,拭去久積的灰塵。一個模糊的字母顯露出來。這是這塊墓碑上唯一的文字。
「...R。」他輕聲念道,「...我的墓碑。...居然會有人給我立碑。」
他輕笑了一聲。你沈默著看著他。
「...我以為你知道會到這里來。」你說。他搖了搖頭:「無規則的躍遷是夢的特性。」
——嗯,是這樣。你點了點頭。
「...容我好奇。」你糾結了一會兒,還是開口問道,「你的記憶...究竟是什麽?還有為什麽我們樣貌相同?」
「...【你】該知道的。」他轉過頭來,聲音有些恍惚,「臆想、舊影、噩夢、絲線...還有遙不可及的理想...」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帶上了一點顫抖。他說的如此謎語,你幾乎沒聽懂,但你感受到強烈的震顫,一陣陣沖擊著你。
所以他自稱【影子】。你】想。這是一個迷失在無邊夢境中的過去的影子啊。
他很快平靜下來。
「...抱歉。我不是抱著來發牢騷的目的。」
「那個【你】。」你問道,「是一個創造者嗎?」
他看上去頗為疲憊。他那雙死寂的眼睛望著你,並不正面回答:「...【你】選好鐘意的材料搭建出這些精彩的人生,而我是一個廢液缸。這里是【你】最不願意正視的東西。」
你楞了楞。莫名的寒氣攀上你的後背。你的衣服並沒有打濕,風衣外套也好好披在肩上。你下意識攏了攏衣服。或許是風太冷了吧,你想。
他轉回頭,怔然自語:「...那麽我是為什麽而存在的呢。
「...【你】說虛幻即是永恒。」他低頭望著眼前的墓碑,仿佛等待著一場來自死亡無期的約會,「【你】說虛幻是比真實更加真實的存在,可難道【你】給我的虛幻,就是永恒的流浪嗎?」
你看見他攥緊了衣角。
「...我不知道。」你】竟也有些茫然無措了,「...我也不知道。」
「...」他閉了閉眼。一切陷入沈寂,只有風聲呼嘯,雨聲連綿,如一曲哀歌。
「算了,你先回去吧。」他嘴角泛起一抹苦笑,語氣卻已柔和了許多,「我本來也只是想看看你的生活...也許能給予我美好的想象,期待著終有一日能遇見我的Sylvia。放心,我只是看看,不會把你一直困在這里的。」
他環顧四周,似乎在尋找什麽,但最終露出失望的神情。他嘆了口氣,突然從後腰拔出一把槍,向你的心臟扣動了扳機——
你回過神。記憶有些混沌模糊,你甩了甩頭。現在你是Russell。你清晰地知曉這一點,並且在心中強調了一次——雖然你並不明白為什麽要這樣做。你是Russell——Russell提著公文包走在去咖啡廳的路上。
...真是累人,大學放假還要給組織打工,跑實驗室,搞聲紋識別,參加體能訓練...Russell嘆了口氣,為自己年紀輕輕就成為社畜的命運悲哀。但想起晚上同Sylvia在一起的時候,心情便好了一些。
Russell整了整酒紅色的領帶,推開店門。咖啡廳內放著70年代的法語歌曲,復古的擺設精致華麗,昏黃的燈光給人一種靜謐的溫暖。棕發的女郎微微按下墨鏡,向Russell眨了眨眼。Russell整了整臂環,暗號對完,在她對面坐下。她將墨鏡擡起。
「晚上好,Sylvia。」Russell輕聲說,望著她含笑的眼眸,非常自覺的給二人沏上她點的果茶——沒有哪個不加班的正常人大晚上來喝咖啡。
「晚上好。」她回應道,尾音染上些旖旎的溫柔。她無奈地一撩發:「——晚上好——但我白天好無聊!難得,今天居然什麽事也沒有,我生生窩在家里看了兩部電影,天吶。」
「抱歉沒來陪你。」Russell有些遺憾,「...也沒想到你今天無事。不然我請假也要陪你去看下午那場歌劇。」
她調侃地發出一個含混的音節,歪過頭打量著Russell,旋即笑起來。
「你好忙。」她一手托腮,另一只手不安分地摩挲了一下Russell袖縫間露出的手腕,「袖扣都有一顆沒扣。」
Russell表情還算淡定,將袖扣扣好,但耳尖已有些泛紅。
「這樣的話...今晚補償補償我?」Sylvia放下手,湊近了一些,微微瞇起的眼眸顯得風情萬種,「我們玩點...刺激的。」
Russell耳尖的紅退了下來,其人冷靜地問:「比如?」
「去飆車吧!」Sylvia饒有興致地戳了戳Russell,眼神亮亮的,「東部時間也正給你練練,嗯?刺不刺激?」
...就知道是這樣。Russell無奈地嘆了口氣,雖然嫌累,但還是同意了。
...
城市的夜風很溫柔。車水馬龍,霓虹閃爍。走在天橋上,她好心情地哼著歌。不像是她平常聽的風格。Russell有些奇怪地想。
「你聽見了嗎?」她突然輕聲問道。Russell楞了楞:「...什麽?」
「人的叫喊聲。」
Russell感到奇怪,努力去辨識,過了很久才聽見所謂的人聲。很多很雜,像是火災之中的求救——
「你說,天橋會塌嗎?」身邊人突然問道,聲音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有點模糊扭曲,偶爾露顯出一點 Sylvia的本音。Russell立刻回過頭——
「...Syrah?」 死去的同事直直的看著他,面上掛著一抹微笑。Russell感到一股寒氣直沖頭頂。Syrah輕聲說著,像死前一瞬那樣拉住他的衣角——
「像現在這樣?」
腳下猛地一空。
——耳邊有子彈呼嘯而過。Russell猛地側過身對著已經逼得很近的敵人膝擊過去,在對方重心偏移的一瞬擡手開槍將之爆頭。交火聲很激烈,四處都是倒塌的墻壁。巷戰一如既往的討厭。Russell想。
「還分心吶。」Sylvia勾了勾唇,從地上幾具橫屍邊挑挑揀揀,最終拿起一把機關槍,從墻邊快速探出頭去向外一陣掃射,然後似乎頗為煩惱地嘆了口氣,「真討厭,這下被逼到角落里了。」
「走這邊,通風管道上二樓。」Russell拉過她的手,壓低聲音說道,「高處更占優勢。」 Sylvia不可置否地點了點頭,抹了一把臉上的灰塵,跟著Russell爬入通風管道。
...這通風管道怎麽這麽長,交火聲也隔得很近。Russell心下起疑,回頭想讓Sylvia小心點看著情況,她卻已經不在身後。
下面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Russell心中一震,向下退回:「...Sylvia?」
沒有人回應。
Russell咬了咬牙。交火聲在耳邊逐漸清晰,通風管道被猛地撞碎,回過頭,一顆子彈在視野中迅速放大——
——你從雜草叢間坐起。
眼前的景象還有些模糊。他就在離你不遠的地方站著,遙望著遠方的山影,背影如那只離群的鳥一般孤寂。
你都想起來了。
「...你是來同我告別的嗎?」你想了想,開口問道。
「嗯。」他說,語氣出乎意料的溫柔,「我要離開了。謝謝你。」
你定了定神,再一次向他看去。一扇白色的門在他身前矗立著,風吹起他的衣衫,獵獵作響。還是這樣的河畔,這樣暗沈的天空,荒寂,冷清,唯有湧流不息的河聲,像生命盡頭的歌謠...一切令這扇門顯得毫無實感,有些違和。
「那是什麽?」你茫然地問。
「虛無。」他輕聲回答,「...象征泯滅的虛無 。...也許是因為到了你這里來,因此產生了類似於單向『湮滅』的反應吧。」
你怔住了。
「那對你而言...就是你一直未能抵達的,真正的『死亡』了吧...?」
他沒有說話,只是轉過頭,靜默地看著你。你不知道說什麽。他的目光不一樣了。你想。不再像冬天的寒風,而像是看見了溫暖的晨光,像是久困牢籠的飛鳥要去擁抱天空——平靜,甚至,充滿希望。
「...那是自由。」他說,聲音像風一樣很遙遠,「...飛離這所謂『永恒』,終止這場漫無邊際的流浪...在盡頭處觸碰所謂『真實』。」
你想說點什麽,卻什麽也沒能說出口。你隱約聽見有人在哭喊,好像在乞求、勸說、威脅...求他不要踏入那扇門。然而他只是站在那里,充耳不聞,許久,望著你問道:「你】會阻止我嗎?」
你張了張口,半晌才說:「...我不知道。」
——像瀕死邊緣時一場盛大而平靜的慶典,像來自死亡溫柔輕和的擁抱、一座過去時代的後花園、一張泛黃的最後一張相片...
...他像一只向天空墜落的,折翼的孤鳥。
「如果跟我相處的還算愉快,你應該為我高興。」他勾了勾嘴角,你】感覺他的聲音,甚至於他整個人——都像要在這風中消散,「——這是最終的自由,在黑夜之外...那里如此靜謐,一無所有。」
你】沒有說話。你們再度陷入了沈默。最終他笑了笑,開口打破了這樣的沈寂:
「願你】身邊愛你】與你】所愛的一切——都能抵達最理想的終點...願你】擁有光明燦爛的未來。」
他最後看了你一眼,然後決然地轉過身去,邁開腳步,踏入那虛無的入口。
——它們一同在風中散去,像一縷飄散的時間。
你】楞楞地坐在原地。冬風灌過你的衣領,冷得刺骨。大河湧流,河灘上躺著一只死去的鳥,被河水輕柔地拍打著被泥洇染的翅膀。
為什麽他的笑容那樣悲傷,卻又如此溫暖,充滿向往...?
你想不通。
你】只是坐在這沈默的河畔,在滿眼荒寂中看一只孤鳥飛過,然後消失在視線里。
「...對不起。」【你】低聲說。
......
「...對不起。」【你】低聲說。
【你】不知道他如何誕生,也不知道他如何背負起那些回憶的重量,遊蕩在無垠的虛幻中。
【你】一直想要虐殺過去的自我,卻只是由衷地祝福他像風中的歌聲一樣消散,去到死亡的自由。
【你】祝福他,在荒蕪的原野間,在沈默的河畔上。
但是,【你】分明知道,一直都知道——
——知道他仍將永無止境地流浪,徒勞地追尋著自由,正如「真實」中的【你】。
...知道他是被困在虛幻之中過去的幽靈,而過去永遠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