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流動的,不要停下來
甜甜她姐讓我給校報寫隨筆。我誠惶誠恐,一來是因為突然被布置了自己曾經布置過的作業,如今身份已然模糊得連我自己也無法辨識,這個邀請給我一種熟悉的陌生感;二來是我其實不擅長公開表達自己,雖然在電子筆記本上開了一個加鎖的文檔,給它命名為「個人史」,一邊胡亂地放縱地寫著,一邊咀嚼著自己的經歷、默默地消化著自己的情緒。但還是想藉由這次機會,在2023年還剩45天的時候,回顧一下我的2023。
在外人看來,我的今年過得不可謂不順遂,甚至有時候當我自己用他者的眼光去看待過去這些經歷與收獲時,都不得不嘖嘖稱奇——這是可能的嗎?但當我從他者的眼光再轉回到自己身上,向內溯源時才發現,那些順遂與成就背後總是伴隨著「隱疼」,我不願稱之為「隱痛「,因為我覺得「疼」與「痛「二字有細微差別:就讀音來看,「痛」字的「ong」是一種鏗鏘有力的短暫撞擊,而相較之下,「疼」字的「eng」顯得緩慢悠長而默然,而這些隱隱作疼的東西比那些光亮與榮譽來得更加真切,那些榮耀更像是外在的、轉瞬即逝的虛空。因為所謂的細膩和敏感,所以我的人生總比別人多幾層褶皺,高中的時候,我就希望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一本厚厚的書,里面寫滿了自己的悲歡離合,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翻開每一頁,我就會發現它們是如此的豐盛而無可復製——這是我希望的樣子。這本書如今依然在寫就,我依舊走在向死而生的道路上,只是打字的此刻我才突然意識到,比起記錄的內容,那些塗抹、劃掉的筆跡更值得玩味,因為痕跡背後是矛盾糾葛及復雜情緒,它們不期然地彌補了語言的有限性。
相遇和離別是我人生很重大的課題,伴隨著提前離場、不辭而別帶來的愧怍,我想離別的對象不僅僅是一個個獨特的個體,還是氛圍、環境,是身份與背後的評價標準,甚至是一場悄無聲息地跟自我的告別,離別意味著轉身,放棄好不容易培養起來的站穩講臺並侃侃而談的能力(現在退化得七七八八了,我得接受這個事實),放棄給周圍的人以愛與欣賞並接受關於愛與信任的反饋的機會(現在只要「獨善其身」就好了,我與周圍的聯系變得薄弱),那種剝離感也時常讓我晃了神,像是從一個美夢跳入另一個不知道是美夢還是噩夢的夢——在以往的夢里我無限大,甚至無所不知,而在如今的夢里我很渺小且無知。但時間是線性、均衡且不可逆的,它不隨人意,它不會因為自身的歡樂和痛苦就走得快些或慢些,而一切經歷與感受都要接受它的洗刷,然後落入人生的地表上,把之前的經歷覆蓋住,就像祁克果所言:「生命是要往前走,但要回過頭來才能明白」。有時候清醒地認知到相較於人生的長河,這些短暫的內心波瀾或早或晚都會變得不值一提,不知道這些道理安慰到自己或者他人沒有?手握緊很簡單——這是擁有的意思,只是,放手才難呢,前段時間走在路上也時常下意識地做著把右手掌張開的練習。
但人生又是一個很有趣的東西,最近在看臺灣歷史學家王汎森對史學研究的反思,他提到赫伯特•西蒙說:
「歷史行動者是在不確定、不完美理性的情況下,一步步向未知探索。所有的行為或抉擇都不是窮盡所有可能後的選項,或是充分了解特定選項的所有可能的結局之後才做的,他們大多是在不完整的信息狀態下,甚至應該說,總是在信息很不足、有限的幾個選項、很倉促的時間、很模糊的情況下,憑一點經驗、一點直覺與理性而做的決定,而且往往夾雜濃厚的情緒與偏見。」
所以後人在研究歷史中的人的時候往往都以「後見之明」的視角予以評判甚至是審判,但這是建立在我們認為他們擁有「完美理性」的前提下才得以實現的。啊,看到這里我意識到每個人的人生歷程也是這樣,人只能活一次,而且路只有一條,所以當分岔路擺在面前的時候,只能是Ta在有限的視野里選擇的「自以為是」的最優解,而其中的搖擺不定的忐忑、感性與理性的拉扯卻因為被湮沒而忽略不計了。到底Ta的選擇對不對,在當下甚至往後幾年的日子里也不一定有定論,只有Ta在人生的末尾,回光返照似的重新回顧自己的一生時,才能給予自己人生確切的評價。最近偶爾迷茫,也念舊,但我勸慰自己,或許就是因為選擇後的結果是未知的,我們才能夠真正去經歷和體驗些什麽,橫亙在擁有與失去之間,我們唯一能做的,是珍惜和把握當下。如果我們的人生都是沿著既定的軌道,按照寫好了的劇本進行演出,那樣的人生才是真正的虛無。所以,盡量讓自己的選擇變得正確吧——
放棄在G星球建築好的一切、準備「坐享其成」的時候,卻選擇了只身一人降落到陌生的B星球,哈,這是我做的、不知道是聰明還是愚蠢的選擇。不過來到這里,我才知道原來在秋天真的會有銀杏樹葉子黃得如此純粹,落滿地面時,我踩在上面,葉子們會報以清脆的陣陣回響,郁達夫在《故都的秋》里寫道:「秋天,這北國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話,我願把壽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換得一個三分之一的零頭」——我也想留住秋天的十月,留住北京的秋天,所以如果要折壽的話帶我一個(笑)。原來真的有萬里無雲、一碧如洗的藍天,原來在寒冷的冬天里,陽光給人的暖意是這樣治愈,走在路上時我甚至找不到心情不好的理由,我甚至在想,這樣的少雨氣候是不是也熔鑄了北方人果斷爽朗的性格呢。而那種南方凝滯溫潤、陰晴不定的天氣漸漸成為記憶里的、手機天氣app里的一部分,或許我也因受這南方天氣的影響而成為溫吞內斂的人吧。
B星球也真的是我眼中的學術重鎮,那些早有耳聞的大學者出現在眼前,於我而言像是書封上平面的名字、互聯網上我長久凝望著的人頃刻間立體成眼前有血有肉有氣有魂有力量的人……是這種感覺。之前在G星球的生活,一周之內發生的事情大概是一個月經歷的那麽多吧,讓我驚喜、驚奇或驚懼得措手不及,但那種熟稔感可以讓我舉重若輕遊刃有余地應付眼前應接不暇的一切。如今在B星球呢,我得從零開始,小心翼翼地重建自己的日常秩序,具體體現為每天幾點睡覺、聽哪些常規的課程、坐在教室哪個固定位置,其實外在的這些舉措與規劃是為了穩住自己慌亂的內心。雖然每天都被自己過成了相對靜止的循環枯燥狀態,但求知總歸是快樂的,我喜歡旁聽自己喜歡的課,喜歡坐在第一排,頭仰得老高,一邊聽一邊用雙手在鍵盤上敲敲打打像是在彈鋼琴,區別在於面對屏幕我敲下的是老師嘴里吐出來的關鍵詞,而按下琴鍵聽到的是不同的旋律與聲響,但它們都令我感到精神上的富足,喜歡那些把知識和自己的生命經驗聯系在一起的課堂,喜歡那些擲地有聲的觀點與情緒背後的人文關懷,因而在機械重復的每天里,唯一的變化或許是——我好像又懂得了人類世界多一點,認識到原來看著並愛著這個世界的角度可以是這樣那樣的。而對於「失去」已經「身經百戰」的我,很清楚我主動選擇的這幾門課寶貴得是聽一節少一節,人生是見一面少一面,所以給自己偏愛的老師最好的禮物是加倍用心地沈入他們的課堂,在沈默的大學課堂里,在眾人都分神於眼前的電子產品時,給他們以沈默的點頭與會心的一笑。師長是什麽?師長就是,你所觀察、所思索著的那些留在心中斑駁不清的懸而未決的問題,他們已經替你思索過了,可能他們也沒有找到最終答案,但至少它證明了,你的困擾以及帶來的困擾並非毫無意義。因為曾經成為過老師,所以更知道知識傳授本身是一種奉獻與播灑的過程,並期待著回響,如同在水平如鏡的湖心扔下小石子,泛起陣陣波瀾。被仰望久了,也開始仰望別人。而兩者在我看來都是幸福的,被仰望意味著自己存在的價值得到確證與肯定,而仰望別人則意味著自己還有提高的向上走的動力——人就應該活成這樣的,這就是所謂的「鞭子」和「提燈」吧。
當然最近我也常常被拉回歷史與文學的現場,比如在陳映真座談會現場見到了他的妻子麗娜師母,她用很可愛幽默的語氣跟我們講話,只因為我們是她眼中的「年青人」——在她身上我仿佛看到已過世7年的陳映真的影子;比如走進社科院文學所的圖書館時,我感覺自己與錢鐘書處在同一個空間里——只是時間相隔幾十年罷了;我也會走在五四大街上想象著一百多年前的新青年們怎樣在此處振臂一呼,在老舍故居看到他家的柿子樹上還掛滿了柿子、他的聲音仍舊以錄音的方式在室內回蕩著,魯迅在1925年親手植的白丁香樹,如今依舊亭亭如蓋,而史鐵生筆下的地壇辦起了書展,而且人來人往……凡此種種,自然的永恒與人世的短暫銅價又堆疊成了難以言喻的復雜感受。走進頤和園看到曾經肅穆的皇家園林,如今也遊人如織,你看歷史興替亦然——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與此同時,當我不再需要一學期只拿著一本薄薄的書,而是重返書堆,徜徉於文學、歷史學和社會學之海洋時,我突然意識到教科書的知識是如此有限,而現實世界的層次如此豐富,人腦海中的思想世界是如此豐盈,不免想到莊子說「學海無涯」,真的,太無涯了。相比於宇宙的無窮,時間的無盡,其實站立在講臺上的、被印在封面上的他們作為個體是如此的渺小而有限,再偉大的作家與學者,在人間留下七八十載之後,留下文字與思想作為或深或淺的印記後,也難逃一死,而我作為後來者,翻開書頁的時刻就是確證他們曾經在這個世界上有意義地存活過的時刻——何其有幸?
之前跟大家一起寫座右銘的時候,我分享的是「人生體驗卡100%」並附上拉滿了的進度條,但如今我想在下面用破折號補上一句「無悔但未必無憾」。
來自遙遠的B星球的問候,祝我們吃飽穿暖睡好,祝我們學習進步,祝我們有緣再見。相遇短暫,但祝福永存。